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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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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觉

    接到敖衡电话的时候,莫安安已预料了敖衡会问什么——必然是检查的结果。
    这是个很坏的消息,但一样的坏消息她今天已经重复过叁次,两次是通过电话告知夏衍仲和莫康,另一次是告知父亲。重复过叁次,再多一次便很无所谓,她既不会为此感到更加难过,也不会因此使得愁郁有所纾解。
    她的预判这次不太准,敖衡听见她的声音,轻轻笑了笑:“今晚太迟了,明天去我那儿看看尼古丁吧。”他声音有点哑,像说了很多的话:“它想你了。”
    “你工作还没结束么?”莫安安问。
    “刚结束,现在在去机场的路上。”敖衡说,“回去还得花点时间,快的话叁个小时,慢的话……”
    不待他说完,莫安安忽然问:“我能去你家吗?”
    敖衡很意外:“现在?”
    “嗯。”莫安安听着他像在踌躇,说:“我就问问,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敖衡静默了几秒:“没有不方便,去吧。”又说,“我尽量早点赶回去,你路上小心点。”
    再有一个路口,莫安安就要抵达电力厂的出租房。挂下电话,她当即打左转灯,调转方向驶回来路,没有停留,一口气开去了敖衡的住处。
    敖衡大约很有把握她会在某天独自回到这里,门锁仍留着莫安安的指纹,她登堂入室,顺利犹如回到自己家。只是在门“咔哒”响了一声,锁打开后,一阵空茫却席卷而来。
    莫安安愣怔在地,她没想清楚这样急吼吼跑来要干什么,想见敖衡是突然起意,通过电话听见他略带疲惫的声音,她忽然怀念起敖衡身上那股干燥的烟草气味,然后就像火苗一点点侵袭一页纸那样,随即开始思念他的其他。于是便不顾一切跑来,没有停顿,未做思考——好像一旦这么做了,冲动便会消失。
    就像现在这样。
    莫安安手搭在门边,叁个小时很长,在这里等那么久,似乎是件蠢事。她犹豫要不要回去。这时门里传来一阵抓挠和哼咛的声音,急急的,莫安安狐疑着拉开门,看见客厅沙发旁围着一圈围栏,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正跳动着吸引她的注意力。
    屋里还有尼古丁。她竟把它给忘了。
    莫安安走近,叫“尼古丁”,小狗似是听懂了,止住哼唧,摇着棉花似的的一团尾巴,摇头晃脑地拿身体蹭莫安安的手背。这家伙被养得很好,摸起来肉滚滚的,贴在身上的毛发也都蓬松起来,小小的个头比初见时圆了一圈,看得出在这里它极受宠,围栏里被占了一半,散布着的尽是各式样的宠物玩具。
    莫安安以前从不懂得为何养宠物的人喜欢和自己的宠物对话,明明无论讲什么它们都不会听懂,眼下被这小东西黏着,却忽而理解了这样做的乐趣,她逗着尼古丁,问:“你真的想我了吗?”
    狗自然不会答,她手一下一下摸着它柔软的皮毛:“就当是有吧,被想起总是好的,不论是他,还是你。”
    尼古丁被她摸得舒坦了,开始卖蠢,故意躺在垫子上,举着四只蹄爪,仰着肚皮,等莫安安来抚弄,想来敖衡平日大概也这么逗它。莫安安笑笑,心情豁然轻松起来:“小赖皮,你主人去哪了?你有没有想他?”
    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好像收不住了。对着一只狗,莫安安也不明白自己哪来这么强烈的倾诉欲。她问尼古丁独自在家的时候会不会寂寞,问它最近乖不乖,也问它的主人有没有跟它讲过悄悄话。不管她说什么,尼古丁始终是只狗,它无法做出回应,只关注着她的手指头,两只小爪子抱着又扑又咬,最后玩累了,沉沉睡去。
    莫安安就在狗窝旁,渐渐地有些犯困,便倚靠在沙发旁,也阖上了眼睛。
    敖衡回到家已经很晚,遇上一丁点拥堵,叁个小时便不再够用。他开门的时候很忐忑,怕莫安安等不及已经离开,或是压根没有来,待看见一人一狗都在房里好好地睡着,一天的奔波与疲惫都抛在了脑后,不自觉地,敖衡唇角勾起一个宽慰的笑。
    他走近,手指头刮刮莫安安的鼻梁,见她还毫无防备地睡着,叹了口气,轻手轻脚把人抱起来。
    身体乍一下悬空,觉察出动静的莫安安睁开眼睛,含混着“嗯”了一声,带着疑问。
    “是我,”敖衡低声说,“带你回房间睡,这样不舒服。”
    莫安安揉揉眼睛,醒过来了些:“你回来了。”
    敖衡看着她,喉结提上去:“我回来了。”
    莫安安说:“我来找你。”
    敖衡抱她的手紧了紧,胸膛滚烫,他轻轻把目光投在她脸上,“是想和我聊天吗?”
    “不全是。”莫安安说。
    走到卧室,敖衡把她放床上,人没离开,一只手支在床垫,离得很近地看她,不说话。
    “我来跟你睡觉。”莫安安说。
    “睡觉?”敖衡重复,仿佛不懂这词的意思。
    “是睡觉,动词的那个睡觉。”
    卧室的灯很柔和,打在莫安安的睫毛,于她下眼睑投出一片模糊的阴影。莫安安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说:“我想起一个人。昨天我爸讲,当年跟我妈办喜事时候去过她老家,在村头见过一个傻女人。下雨了,旁人都知道躲,那女人不知躲,在雨里傻傻淋着,后来见有人给她拿伞,她反倒用大力气去推人,把人推到泥坑里去。直到随后开席,我爸才知道那傻女人是我妈的小姑,在叁十出头忽然逐渐地成了傻子。”
    敖衡这时好像明白了她要说什么,唇动了动:“……她是她。”
    莫安安淡淡笑笑,用手去拆敖衡的领带:“她是她,我是我,可我却可能会变成她。以前总觉得高中毕业还是昨天的事,一眨眼,就奔叁了,结婚,工作,又离婚,过得好快好快。或许一辈子我也不会傻掉,也或许变成她只要五六年——那样的话,比那一眨眼的十年还要让人措手不及。”领带扯开了,莫安安继续逐粒解敖衡衬衫上的纽扣,由上至下,男人的锁骨露出来:“我上网查资料,他们说,得病的人会逐步失去记忆,最后连自己也忘掉,不再知道什么是痛苦。听上去不算糟,但到那个时候,人恐怕再也不会想谁,也不会想要和谁裹在一张被单里说话了。这让我突然发觉,原来连想一个人的念头也是珍贵的,可能很快,我就会变成一个在雨里推搡好心人的傻瓜,再也不懂什么是思念。”
    “你别……”敖衡喉咙发堵,“不一定的。”
    莫安安一口气说完,眼睛弯了弯,眼尾勾出两道亮亮的泪痕:“因为每件事都不知道还能在我记忆里存在多久,所以,好像都需要在能做的时候去做。想到你,我就来了。看见你出现,我又想,或许该和你睡觉。”
    敖衡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安慰的话他知道,遗传概率,医学发展,但说不出来,胸口闷闷的,压了一块石头似的。
    莫安安已经脱去了他的衬衫,敖衡上身赤裸,她很专注地看,接着,去解他的皮带。手指划过赤裸的部分,像羽毛在轻轻搔他的小腹,敖衡身体一阵战栗,血沸腾起来,捉住莫安安的手,吻密雨似的砸上去,扑向莫安安的眉毛、鼻尖、唇角。
    力气不受控制,他可能把她弄疼了,但停不下来,停下来,心里就难受。
    莫安安的衣服被剥去,像是一颗剥掉了皮的鸡蛋,露出白皙的皮肤,跟白色的床单融成一团,映在敖衡眼里,有着说不出的吸引力。他毫无章法地亲上去,像一个没有恋爱过的毛头小子,四肢和唇都在渴望占据和拥有,白的地方被他蹂躏,渐成粉红。他揉捏着莫安安的胸,呼吸急促,头脑发胀,一半因为燃烧的情欲,一半又是因于一种无法言说的消极。
    他不太理智,无法理智,缘由本以为是那50%,一个可以说很坏的数据。但转念一想,哪怕概率是10%,他大概也无法保持客观镇静。
    不管数字多少,都牵连着莫安安的未来。在他想象中,已经与他自己相交错的未来。
    外面起风了。夜晚的风,穿过城市边缘,擦过耸立的楼,历经长途,脾气暴烈,把行道两旁刚刚冒芽的树木摇得山响,居民区的电车仿如多米诺骨牌,被风一辆辆吹倒下去,掀起一长串聒噪的警报。
    可那些,都已在床上的两个人的世界以外。
    莫安安主动躺下去,这时候也不觉得那根东西腥气了,眼睛望着敖衡,含住了他,舌头搅动,用口腔柔软的部分紧紧挤压。弄了几下,敖衡的阳具便在口内越发肿大,一跳一跳的,仿佛要射出来。
    他额上沁出一层汗,作势往外抽,哑着嗓子说:“慢一点。”
    莫安安被撑得难受,将他吐出来,含过的性器水汪汪的,泛着亮光。莫安安怔怔看一会儿,轻哼了一声,身体往上挪了挪,缓缓张开腿:“你进来吧。”
    敖衡俯身在她额角印下一个吻,扶起莫安安的大腿,凑上去。在套套子之前,伸手在她下面探了探。
    干的。
    极干,就像是用许多张纸巾刚擦过一般。
    敖衡顿住,不知该进还是退。
    莫安安见他不动,又催促了一声:“你进来吧。”
    “你还没准备好。”敖衡说,“会难受。”
    莫安安像是不信,自己有些难为情地摸下面,发现确是是干的,干到不可思议。她咬了咬唇,拿手背碰碰敖衡:“润滑剂呢?”
    “算了吧。”敖衡望着她。
    莫安安从床上坐起来,敖衡刚才是从左手边的抽屉拿出的避孕套,她打开同一个抽屉,看见里面放着一只润滑剂。她早见过这只润滑剂,第一次在这个房间里同敖衡做爱的时候它就存在,只是没用上过,到现在都没有拆封。
    “安安,”敖衡抱住她,胸紧贴着她的后背,说:“别勉强自己。”
    “不勉强。”莫安安说。“涂上去,你就可以进来了。”
    她继续拆润滑剂的外包装,薄薄一层膜,沿着虚线撕开就好,但她弄得不太顺利,撕偏了,要费很大力气。终于把润滑剂包装扯开,打开盖子,敖衡的性器却有些发蔫。
    莫安安举着瓶子,感到有些泄气,敖衡看她一眼,没说什么,撸动几下,很快,下面又站了起来。
    莫安安把润滑剂递给他。敖衡戴好安全套,往手上涂抹润滑剂。进去前,他又问:“真的要做?”
    莫安安只说:“你进来吧。”
    敖衡便将涂了润滑剂的手推进去,一面观察莫安安的表情,一面缓缓动着。初进去时莫安安“嘶”了一声,后面就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腰,脸上并不痛苦。
    敖衡本想多按摩一阵,但莫安安很急,不住问他“可以了吗”,时不时用手轻轻套弄他,忍到难以再忍,敖衡终于放弃手指,把他粗大的性器插了进去。
    莫安安初还笑着,进至叁分之一不到,她脸色变得煞白,牙齿紧紧咬着下唇,露出了极为痛苦的神色。敖衡下面被她裹得极紧,正欲往里在深深刺进去,看见她的表情,却再也做不下去了。他不顾莫安安阻拦,拔了出来,说:“今天真的算了。”
    莫安安从痛苦中缓过来,低低地说:“哦。”
    “不怪你,今天太忙,我累了。”敖衡解释。
    莫安安像是疲惫至极,她闭上眼睛,很虚弱地靠在床头,笑笑说:“谢谢。”
    风的声音大了,像有什么在拼命哭嚎。敖衡拈起一支烟,走到窗前,默默站了一会儿,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拿样东西。”
    爱不做了,今晚只是睡觉,真正意义上的睡觉。床上有毯子,有枕头,双人足够。莫安安看着敖衡和他手里的烟卷,猜测他只是想避开自己抽烟,便说:“你在这里抽也行,我没关系。”
    敖衡还是出去了。
    莫安安看他消失在门后,把被子拉到头顶,蜷曲起来,学着尼古丁的样子,闭起眼睛。她决定在绵软的被窝里继续思考想要做的事,一件一件做下去,趁她还记得,趁她还能够。
    莫安安睁着眼睛躺在黑暗里,没多久,听见了门响。她想敖衡应该没有抽烟,因为没有味道,时间也太短暂。接着被子被掀开了一个角落,敖衡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动,却感觉到左手的无名指上被缠绕丝线似的,被绕上了一个东西。
    “要不要看看。”敖衡说。
    莫安安狐疑着,慢吞吞地掀开被子,金光反射入眼睛,她看见了手指上的东西。
    ——随处可见的东西,甚至可说不值一钱:一根密封面包的金色扎口线,绕着手指缠了一圈,顶端稍稍用了心,被拧成了一个小花。
    恰似一只戒指。

别离

    “好看吗?”敖衡问。
    莫安安抬起手,张开五指,在光下仔细看着那团用扎口线弯成的线圈,看不出什么名堂,又伸出右手去摸,稍一用力,上面那团簇的小球花便瘪下去。
    莫安安不敢再轻举妄动,由衷夸赞敖衡:“你手真巧。”
    敖衡在莫安安旁边坐下,把她手拿来,牵着,将扎口线重新捏出一个形状:“这是从水果包装袋上拆下的。”他端详着那团修整好的线圈,“家里找不到更像戒指的东西,暂时拿它替一替,等明天商店开门,我们再去选你喜欢的款式。”
    莫安安眼睛微微睁大:“戒指?”
    敖衡点头:“戒指。”
    手上顿时有点刺挠挠的,莫安安犹豫着笑笑,悄悄从手心侧抠那根金属线:“戴着好玩而已,不用买真的,这个就行。”
    她说着,紧张关注着敖衡的反应,见他似要准备说什么,又赶紧补充:“你小时候在手腕上画过手表吗?我经常画,每天画的都不一样,比后来赚钱买真的手表还开心。戒指也是同样的道理,这个很好看,很特别,已经够了。”
    她局促地强调:“别买真的了吧。”
    敖衡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拢着,眉毛淡淡蹙起:“我是想用它同你求婚。”
    尽管看见的时候已经隐约有了猜测,但亲耳听到敖衡说这话,莫安安心里还是突突地一阵狂跳。
    她手蜷起来,下意识往被子里缩了缩,好一会儿,说:“有点突然。”
    “是突然,”敖衡承认,“不然也不至于仓促到用这样的戒指——如果我叁岁,拿它求婚可能还说得过去,这把年纪,未免有故作天真的嫌疑。”
    “我不是嫌弃它,”莫安安低下头,看着那团金色花线:“离婚手续都还没办好,现在说这个……”
    “迟早会办好的。”敖衡淡淡地笑。
    他看莫安安还是一脸踌躇,又说:“安安,我只是求婚,没指望你一定同意,更没指望你今天就给我答复。”
    莫安安闭上嘴,不再说话。
    风止歇了,外头和屋里是一样地沉静,空气滞重。莫安安半倚在床上,感觉四方有热气逼来,聚在那根戴了线圈的手指头上。那根线起初被固定在指根,她已经悄摸摸地退到了指节,再往下,却不好退了,线圈拧得松紧适中,仿佛是个真正的戒指,认定自己不应轻易地就从无名指上移除。
    “是不是吓到你了?”这时,听敖衡问。
    莫安安承认:“有点,”想想说:“……主要是意外。”
    “出乎意料?”
    “嗯。”
    敖衡笑笑:“我也觉着出乎意料。坦白说,我以前并没有想过正儿八经地求婚,因为从不认为结婚这件事有多么神圣,也不认为婚姻有多好。但想来想去,现在我能给你的,最有诚意的安慰就是求婚。不为眼下,而为以后。”
    他收住笑,慢慢说:“假如有一天你真的再也记不起自己是谁,至少我能做第一个履行扶养义务的人。”
    莫安安静静听着,腮帮子鼓鼓的,像是咬紧了牙关。
    敖衡抬起眼睛,认真地看着莫安安,手轻轻盖在她的上面,带着从容的郑重:“那些很大很空的话我不想说,未来太长,实现不了就没有意义。但只要我们在一起,哪怕一天,我便会尊重你,爱护你;忠于你,信任你;支持你,也依靠你。如果你生病,我会尽力去照顾,假如超出我能承受的范围,那就花钱去买最专业的看护,尽量让你在任何时候都能过得快乐、体面。”
    莫安安脑子几乎是空白的,她看敖衡停住,心紧张地蹦到了嗓子眼,生怕他单膝跪下,但好在他没有。
    敖衡的手施加了点力气,按在莫安安的手背:“说的都是我有把握做到的,就这些。”
    莫安安稍稍回过神来,低声说:“听起来像是便宜都让我占了。”
    “我也在赌,”敖衡淡淡说,“如果你一直都好好的,是我占了便宜。”
    “为什么?”莫安安一愣。
    “刚才说过,我也在依靠你。”
    莫安安还是怔怔的,她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敖衡依靠。敖衡毕竟不是夏衍仲,不需要她勤勤恳恳为他洗衣做饭,打点生活。不认识她的时候,敖衡已经过得很好,没有她,依然会很好。
    敖衡看她不做声,接着说:“你慢慢考虑,不急。就算一直这样下去也没关系。不做夫妻,我还可以做你最亲密的伙伴,最可靠的朋友。”
    两人久久都没有再说话,屋里安静得好像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均匀地消长。莫安安沉默片刻,说:“有点渴了。”
    “我去给你倒水。”敖衡站起来。
    他去到客厅,尼古丁睡得昏天暗地,抱着一只毛绒布偶,发着轻微的鼾声,听见来人脚步声只稍稍动动耳朵,眼睛都未曾张开。料想以后也不会是有出息的狗,大约不能指望他担任看守门户一类的重任。
    接完水回去,莫安安还抱着一床被子呆呆坐在床边,敖衡把水递过去,她便接过去大口大口地喝,把杯子里的水喝了大半,擦擦嘴,说“谢谢”。
    “早点休息吧,”敖衡说,“明天还要早起去机场。”
    第二天送莫父莫母回去,这次夏衍仲没过来,说工作日抽不开身,便由莫安安一人前往。路上和来时情形相似,莫安安和父亲都很沉默,只有莫母还不知所以说几句,内容无非是教诲莫安安要跟夏衍仲好好过日子,不要和莫名其妙的男人瞎混。
    莫父起先听着,后来说:“管不住她了,少啰嗦几句。”便打开车载收音机,宁愿听里面播报言辞很夸张的广告。
    莫安安这时想起一个笑话,一人问切了辣椒后感觉手很烧灼,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缓解手上的烧灼感,有人回答,揉揉眼就不会顾得上手辣了。这笑话倒没有多好笑,只是越品,越觉得这荒谬的答案合乎眼下处境。莫父从前多么看重她的婚事呵,现在有了更大的危机,再顾不得这个。她那天死死咬定要离婚,莫父手扬起又放下,最后还是没打她,叹息的仍是那句话:“随你吧,管不住了。”
    莫安安把行李清点好,送父母坐上飞机,临行前,她把一迭钱塞入父亲行李,莫父收下,这时大概已经接受了她和夏衍仲要分开的事实,他只叮嘱莫安安在钱上不可让夏衍仲得了便宜。
    “你妈以后免不了花钱,你自己也不能不留个后路,多弄一点是一点。”莫父说,“还有你弟弟,你这个当姐姐的得帮衬他些。”
    莫安安原还有些话想说,听完这些,千言万语都没了。这些天的累,都沉沉地积在肩上,只道:“路上注意安全。”甚至没说要他们到家报平安。
    日子还是一样地过,天转暖,展出渐多,有不少策展公司开始招人。May跳槽到了一个业内名气更响亮些的公司,把莫安安也一并挖去了。她重新忙碌起来,白天上班,晚上还需找时间充电适应新环境,与敖衡的约会都需忙里偷闲。很多时候,只是在敖衡那里吃一顿夜宵,然后一起睡一觉,便要匆匆赶赴第二天的日程。
    但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纵然节奏在变,身边的人也在迎合她的步调。连尼古丁都变得懂事了,终于学会在宠物尿片上撒尿。
    夏衍仲的电话最初隔两叁天便会打来,每次都还劝说莫安安考虑基因检测,在接连碰壁之后,电话渐渐变少,变成一周一次,再渐渐地,两周也未有一次。四月的一个周叁,他终于再次打来电话,这回没有再提基因检测,而是说:“再不去民政局办理手续,申请就过期了。”
    “那就找时间去吧,”莫安安问,“明天上午方便吗?”
    夏衍仲没有拖泥带水,说“方便”。
    叁次出入民政局,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他们都平静了许多。夏衍仲已经不再颓丧,添置了新的行头,头发梳得倜傥,见到莫安安,很关心地问:“阿姨的身体怎么样了,”听莫安安说还好,说“我车上放了些补样品,回去你帮我寄给阿姨吧,是心意。”
    排完队,莫安安和夏衍仲并排坐着,各自看手机,时不时,夏衍仲起身到一旁接起电话,仍是谈笑风生。等轮到他们,办事人员问他们“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夏衍仲先说“是”,才想起看莫安安,见莫安安不说什么,放下心来,说:“我们考虑很久了,不用再考虑。”
    于是一切顺利地办理停当。
    民政局夹逼在叁座高耸的写字楼当中,从正门出来,走了一阵,人仍旧在森森的阴影里。莫安安和夏衍仲边走边聊,话语中得知,夏衍仲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是个大叁学生,在他们公司做过实习生。
    “挺好的。”莫安安说,“挺好的。”
    别的好像也没什么可说。不是嫉妒,她已经不在乎夏衍仲跟谁在一起,心里的别扭分析许久,想明白大概只是有些茫然——今天的夏衍仲,流着泪要和她复合的夏衍仲,在家里颐指气使的夏衍仲,每一个夏衍仲都好不一样,可又都那么鲜明地在她生活里留下过烙印,她竟难以把这些形象一一重合。
    她眉微微蹙着,这时,终于从阴影步入阳光,空气乍然明媚。夏衍仲忽问:“你还跟敖衡在一起吗?”
    莫安安点头,说是。
    夏衍仲脚尖蹭蹭地,犹豫着问:“他知道阿姨的病吗?”
    莫安安笑了:“知道,他应该是最先知道的。”
    “就没说什么吗?”
    莫安安饶有兴味抱起手臂:“你觉得他会说什么?”
    夏衍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哪猜得到。”又说,“他这人还挺爷们儿的。”
    莫安安还是笑:“嗯。”
    走到停车场了,夏衍仲帮莫安安把东西一一搬上车,执意要她先上车,目送她离开才肯走。莫安安推辞两句,见他主意不改便作罢,拉门坐上了驾驶位。
    车平稳地上路,莫安安往前开去,后视镜里,夏衍仲站在原地,后退似的不住摆手,距离拉长,拉长。她看着那个摆手的人逐渐缩成一个小点,最终,淡出于视线之外。

展览

    生活一旦四平八稳,好像就显得格外匆匆。转眼便是入秋,树上的叶子纷纷黄了,扑簌簌落得满街。戴口罩的清洁工怎么扫也扫不干净,路清阔不上片刻,落叶转眼便又能攒上冒尖的一小堆。
    看着此景,人未免会觉出几分失意。但狗不会,反而很欢喜。
    这时若牵着尼古丁出来遛弯,天不热不冷,蚊虫减少,地上还有许多枝枝叶叶,它简直兴高采烈了,兴冲冲地去扑那些个树叶,扑出一身脏来,回家少不了被敖衡摁着拿湿巾上下地擦。
    几个月里,尼古丁已和刚捡回来的小毛球判若两狗,身体迅速地拉长,脸也从扁圆变得削尖。尤其在脱毛期,尼古丁身上的毛稀拉拉的,样貌像个丑猴子,行动时又宛如一株夏天里的蒲公英,走到哪,毛发便流落到哪。一度从衣橱任意拉一件衣裳出来,总是能在上面找到长长的狗毛,把敖衡烦得不行,每次换衣服,就恨不能把它打包送人。
    但捡回来的狗,养久了多半有点拿它当孩子来疼的心情,烦归烦,真送人敖衡还是不舍得,沉着脸择完一身狗毛,他仍要去宠物店买补养膏和磨牙棒。最初敖衡期盼它能长得威武些,不指望像牧羊犬那样英俊逼人,至少每天带出去遛的时候不丢脸面。奈何事与愿违,从长宽高叁个维度来看,前两方面它倒是颇有突破,高度上却始终没什么变化,腿短短的,体型像柯基,脸又似小狐狸,不知混了几种血统,但总之,和威猛没什么关系。丝毫对不起吃下去的那些昂贵狗粮。
    尽管这样,敖衡还是照时照点遛它。早一次,晚一次,若莫安安有时间,两人便会在晚上吃完饭,一道牵着它在附近河堤散步。若敖衡出差,这事便落在莫安安头上。
    于是,时而是因为狗,时而是因为敖衡,一个月算下来,莫安安往往在出租小屋住不上几天,水电几乎不怎么用,月底缴费都是个位数。
    可她还是没退租。租费照时交,任房空着。
    莫安安执着地想留下一个落脚处。只因和夏衍仲结束时她已体过会无处可去,那滋味,她这辈子再不想体尝第二次。
    对于这个临时的落脚处,莫安安虽住的少,打理却还上心。隔叁差五,她便回来一次,清清蒙尘,给阳台上一株背阴处放着的绿萝浇水。上一个租户大约喜欢植物,阳台不大,摆了六七只花盆,种满了花哨的各式绿草——莫安安对绿植一窍不通,于她而言,凡没开花的植物统统是草,绿萝不算。因为办公室也放绿萝,她熟悉,掐一根枝插水里,要不了几日便会冒出嫩生生的须芽,在新的地方茁壮起来。
    不认识这些植物的品目,当然也就没办法好好照顾。莫安安跟房东提过花草的处置,房东太太却说:“我也不会侍弄,你不想要就搬楼下吧,邻居里有想要的自己会来拿。”
    花盆有大有小,莫安安把小的搬下去,果然不久就被人捡走,而大的却因为不方便挪动一直搁置在阳台。逐渐地,旁的都死掉了,盆里冒出了茂盛的野草,只绿萝还活着。
    这日逢周末。难得敖衡有空,莫安安便叫上他一起来到出租屋,打算捎几件应对变天的衣服,顺便把那两盆草搬到楼下,腾出些地方。
    敖衡一大优点是不娇贵。他的住处有专人日日打扫,从无需亲自动手。但在外面,干起活计他也全都做得。莫安安只要他帮忙搬花,他搬好,还帮着一起拖了地,擦了窗子,弄完,问:“接下来去哪?”
    莫安安把衣服一件件迭好,装进手提包,说:“回去吧,尼古丁还在家。”
    敖衡没搭腔,挨着莫安安在沙发坐下,暧昧地笑着问:“不休息一会儿?”
    休息。当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休息。
    敖衡说的“休息”,此处特指床上运动。他忽然提这件事看似奇怪,背后却有很实际的道理:尼古丁的年纪换算成人类,大概就是五六岁的小孩,正是顽皮,听见动静非要亲自瞧瞧不可。两人亲热,关上门,尼古丁便会疯狂地挠门板制造噪音,不关门,这傻狗必定会站在近处围观,“呼哧呼哧”地围着床一阵乱蹿,大概是以为他们打架,试图奋力劝开。以至于敖衡不得不买些极耐啃的磨牙棒,亲热前,先丢一根给它,再关门行事。
    就像把熊孩子丢家里的年轻夫妻,今天难得有可以放浪形骸的机会,敖衡便抓住不肯轻易丢了,手换上了莫安安的腰,劝她道:“你这里床蛮软的,休息会儿吧。”
    莫安安眨巴眨巴眼睛,犹记过年时敖衡劝她到自己住处去,列下的理由里有一条就是床垫不舒服,太硬板。可以见得此人眼下绝对居心不良,连这样的违心话也说得出来。
    她有点不忍地提醒敖衡:“知道今天几号么?”
    “23号。”敖衡说着,缓缓地在她背上地抚弄,摩挲她脊柱上一节节突起:“不是什么节日吧,我记得……”话未说完,手石化在了莫安安内衣扣上:“生理期?”
    莫安安点头。
    敖衡脸上的表情很精彩,原还是笑着,现在笑凝固在脸上,眼睛失去光亮。莫安安感到自己变得有些坏,看见他这幅模样,居然很幸灾乐祸。她笑起来,骑坐到敖衡身上,用手指头按住他的嘴角,把微笑放大:“我也挺想的,可惜啊可惜。”
    敖衡对她的挑衅很淡然,一只大手轻易裹住莫安安兴风作浪的两根指头,轻轻啄了一口:“那咱们去哪儿?”
    莫安安还保持着骑人的姿势:“你说。”
    敖衡“嘶”了一声,手猛一用力,把莫安安从身上拽下,另一手护着她后脑,把人冷不丁压在了沙发上:“好好说话,别摇晃腰。”
    莫安安还是笑,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够了说:“你定吧。”
    敖衡直起身,把莫安安拉起来:“你们不是刚上了一个项目么,展出在哪?”
    莫安安立刻变得有点紧张:“你想去看?”
    “嗯。”
    “别去了吧,”莫安安推了推他,“没什么看头。”
    “你不是昨天还讲效果不错么?”
    话的确是莫安安说的,同事的评价,她没忍住跟敖衡嘚瑟,这时悔起太沉不住气:“可是……”莫安安欲言又止,“唉,这回是机床展。”
    “机床展就机床展,”敖衡想想说,“去吧。”
    一同去看莫安安的设计展,这件事敖衡提过不知多少次了,但要么莫安安没空,要么敖衡没空,阴差阳错着,一直没能实现。莫安安想,第一次带敖衡看的展出要有趣一点,最好有点情调,譬如珠宝展、文创展或是葡萄酒展一类,外行也能品出点乐趣。
    万万没想到,她和敖衡的第一次观展,竟要去看机床。
    出了家属院,车开向展馆,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别的,莫安安始终心不在焉。她仿佛一个拿着作文等待老师批改的小学生,有点隐隐的自得,又有些担忧。作文没有固定的好坏之分,展览也一样。同事口中的效果不错,在敖衡眼里很可能是不过如此,甚至是无聊。
    全世界的人里,她大概最不希望敖衡觉得那些设计无聊。
    路不长,目的地很快就到了,买了票,两人跟着旁的参展人员进去。莫安安环顾着闹哄哄地说话的参观者,听着机器嗡嗡作响,简直不认识这地方了。她手心沁了一层的汗,拉着敖衡,从一个个展台穿过去,不时,停在一个偌大的黑黄相间的展台前。
    “就是这儿了。”她说。
    观展的大多是行业从业人员,聚了不少,层层迭迭地,看展厅里运转着的、没运转的各种机器,莫安安同敖衡跟着人流走,大家纷纷去围观展示机床,他们便也跟着挤上前。
    展示机床正嗖嗖地加工齿轮,能看出机器转得很顺畅,很快,旁人都很兴奋,感慨技术进步,
    莫安安站着观察一阵,却看得一脸茫然,对敖衡耳语道:“什么是伺服电机?差动补偿又是什么?”
    她想敖衡肯定懂,因为听工作人员讲解时,敖衡表情专注,还时不时和对方做眼神接触,看起来胸有成竹。
    她还在心中暗暗赞叹,敖衡真厉害,什么都会。
    不料下一秒,敖衡却捏捏她的手,低声说:“我也不明白,听天书似的。”
    莫安安乐了:“那你还装挺像,一直点头。”
    “点头是赞许这展台设计。”两人从人群中间退出来,敖衡揽着她,四处环顾棚顶,“展示灯光至少90分,颜色搭配95分,互动展览区……规划合理,交流性强,怎么也得100分吧。”他笑笑,趁无人发觉,速度极快地亲了一下莫安安的耳垂,“挺为你骄傲的。”
    莫安安人傻了似的,站在原地看敖衡,眼圈红红的,过好一会儿才说:“谢谢。”
    对懂行的人来说,展厅里面大概有很多学问,但不懂行的人看不出这些,只能明白人多,声大,机器长得彼此相似。每到一处,都有人给敖衡递名片,介绍产品,他得费上半天口舌解释自己并不从事此类业务,说得口干舌燥。看完莫安安公司的布展,又走马观花地游逛了几个沿途的展台,他们便逃也似的出来了。
    出来很远,人已经不多,广场上空荡荡的。晚霞里,莫安安的脸上泛着一层浅浅的酡红,手也热乎乎的,像发烧了。敖衡问她有没有不舒服,她说没有,手依然和敖衡牵很紧。
    日渐西沉,气温降下,但见鬼,对视一眼,敖衡竟也觉得热。

黎明

    71.黎明
    原说收拾完了东西就回家,结果,他们一起去看了展,吃了晚饭,还是没回去。
    吃饭的时候,莫安安忽然说她想去敖衡的医院瞧瞧,敖衡起先推说怕尼古丁在家等着急,不如改天,见着莫安安神情失落,又改口说:“那就去吧。”
    于是在还不算太晚的晚上,莫安安和敖衡来到医院。
    建筑也是有气质的,高档私人医院的气质和公立医院的气质就很不一样。这个时节,后者门口已经有卖烤薯的小摊,满带着股众生颠沛的烟火气,但在这里,却不太能嗅得到这种气息,除了楼墙便只见树,楼墙新,树古,树干粗且大,把楼脚遮遮掩掩在当中。
    莫安安用手摸摸粗糙的树皮,仰着头顺势往上看去:“市中心已经很难见到这样大的树了。”
    敖衡手插在裤袋,跟她一同看树冠,晚风吹着,树叶便缓缓地摇,打着旋儿落下两片叶子。
    “建院楼那会儿,林业局说这些树年份长了,留着吧,我想也是,长这么大不容易。”敖衡望着树说:“所以就留着没砍。”
    “那以前这里是什么,”莫安安问:“也是医院么?”
    “不是,”敖衡声音有点低,“是个疗养院。”他顿了顿,又说:“我妈在这儿住过。”
    莫安安猛地缩回手,无措地扭头看敖衡,他只笑笑,说:“走吧,上去看看。”
    医院像是普通医院和酒店的结合体,灯光很亮,里面安静,莫安安跟敖衡一起坐电梯上去,去到他的办公室。这间房子不如她预想那么大,叁十几平的样子,放了书架,电脑桌,一套沙发几,便没别的了。
    莫安安四下左右地看,敖衡给她倒茶:“你慢慢看。”
    莫安安“嗯”一声,自如地走来走去,仔细地瞧。走到窗帘处,拉开见外面接着一个露天阳台,不禁笑了:“你以前是不是总在这儿偷偷抽烟?”
    敖衡放下茶壶,跟过来,手搭着她的肩膀反问:“我还需要偷偷么?”
    阳台上铺了防腐木,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莫安安走上前,把手搁在栏杆上,隔着一片墨色的树,看见德基广场拱形的楼顶,有暖色的光束从那里散开。
    她以前常去,现在不常去的地方,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很空。
    敖衡和她并排站在一起,用肩轻轻碰她:“第一次看见你那天,你就坐在那排椅子上,有印象么?”
    灯照着那一小片地,椅子孤零零的,莫安安看着,记忆浮了上来:“那天好像很热。”
    敖衡轻笑笑:“是啊,很热。”
    很热的时候已经过去,春夏秋冬都已经换了两轮。
    时间真的是很快。
    “那天应该没什么特别的,除了热和虫子,我都忘光了,可想想,生活好像就是从那普通的一天开始改变,像火车的扳道岔一样,”莫安安拨着手指头,“从一个轨道,到另一个轨道。”
    敖衡攥住她的手,手掌温热而干燥:“我运气不错。”
    莫安安抬起眉毛看他。
    “挑了个合适的时候站在这里偷偷抽烟。”敖衡说。
    莫安安笑起来,无声扬了扬唇角。
    把疗养院推倒,建成一所新的医院,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时间久了,敖衡便只把它当成医院,开始坦然地看待发生在这里的出生和死亡——迎来送往是医院的天职,死去的,和生下的,本质没有不同。
    但他仍避免晚上过来。
    晚上,人声消歇,那些古老的树,外面茫茫的黑,它们不会说话,却会动摇他的坦然。于是敖衡便想起,这里曾是疗养院。
    像一个笼子,牢牢困住母亲。母亲又困住他。
    莫安安的手还抓着扶栏,在看无限的远方。敖衡走到她身后,抱住莫安安,下巴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说:“我爱你。”
    怀里的人怔了一瞬,随即浅浅笑了笑,伸手拍了他一把,低声埋怨:“肉麻。”
    敖衡也只是笑笑。
    可能她永远无法相信他的爱意,就像无论他说多少次,莫安安始终觉得他的依赖是玩笑。可敖衡还是无法阻止自己像走进告解室的虔诚教徒,一遍一遍地,向她剖白。
    莫安安转过脸,见敖衡还在笑,有些发赧:“你笑什么?”
    “笑我这一年来的好运,”敖衡指头刮了一下她的鼻梁,“爱上一个人,告别一个缥缈的影子,还成为了一个不错的父亲。”
    莫安安紧抓着敖衡,嗓子干干的,半晌无话,然品了一会儿,又忽然缓过神:“好父亲?谁的父亲?”
    敖衡一本正经:“尼古丁。”
    ……
    气氛由前一刻的浪漫变得诙谐,莫安安和敖衡面面相觑,笑得险些呛住。
    敖衡手轻拍着她的背,拿出手机点开视频监控,打开刚一看,便笑道:“话好像说早了点,我的慈父形象还没立稳当,就要破灭了。”
    莫安安伸过头去,见屏幕上,尼古丁正叼着敖衡的棕色拖鞋,又甩又咬,撕啃得好不尽兴,她擦擦眼角笑出的眼泪:“你准备怎么教育她?”
    敖衡叹了口气,“家暴不可取,但下星期牛肉干是别想了。”又帮莫安安裹紧外套,说:“走吧,再晚点回去,你的拖鞋也在劫难逃。”
    莫安安点点头,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站住问:“对了,之前你说能帮我约检测专家,还算数吗?”
    “你要做检测?”
    “不做也焦虑,”莫安安笑笑,“还是做吧,图个尘埃落定。”
    检查预约在了两周后,这中间,素来坚定无神主义的敖衡短暂地做了一阵忙碌的有神论者——他陪着莫安安去了一趟临市传说很灵的寺庙,求了一个“心想事成”签,听闻合作的商人里有信道的,又托人求了符,甚至去教堂做了祷告,大大地发扬了奸商特性,把所能想到的各路神仙都贿赂了一遍。
    不知究竟是因为莫安安心诚,还是哪位收了好处的神仙从中帮了忙,至少这一次,莫安安成为了幸运的百分之五十。
    长久以来压在莫安安心头的石头终于落下。
    “黑猫白猫,能捉耗子的就是好猫,神佛同理。”后来敖衡擦着眼镜说,“但我仍然相信科学。”
    夏衍仲和莫安安之间的婚姻倒是有了点“买卖不成仁义在”的意思,除了协议当初约定好分割的财产,他还替莫母寻了些延缓记忆衰退的偏方。钱和方子莫安安都接了,吃饭的邀约则没答应——两人现在身边都有了新人,身份敏感,再常见面不合适。
    但也有不愉快。有一次夏衍仲半夜醉酒,电话打到了莫安安手机,抱怨了一通新女友如何大手大脚、如何地不体贴,莫安安耐着性子听了两句,等夏衍仲开始回顾他们从前的温馨,手机便被敖衡接过,问:“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可以跟我聊。”
    他又像酒醒了似的,支支吾吾把电话挂了,往后,再没半夜打过电话。
    莫安安的生活被割裂成两部分,在T市,她的工作和生活都有条不紊地推进,但被遗留在S城的那部分,却毫无疑问地在越变越糟。
    每个月,莫安安都会挤出时间回去,莫母的病症恶化得比预料更快,夏天结束的时候,她已经不能再做饭——要么忘记放调料,要么是把调料放两遍,总之,做出的菜是不能入口的。莫安安便劝她:“该享享福了,外面买点或者让莫康做就好。”
    莫母说话不再流利,话比以往少了很多:“莫康忙着呢,不能让男人下厨。”
    到入冬,她两次烧完水忘了关天然气,莫父和莫康才意识到危险,给厨房装了一把锁。莫母终于被彻底禁止出入厨房。
    莫母不能做饭,也不能出门。下了楼,她就弄不清自己家究竟在哪一栋,莫父便把她带去汽修厂,可厂里没人能时刻顾上照料她,一会儿又不见了人影。莫父只得卸下厂子里部分差事,在家专门看护她。
    这种生活过了没几天,莫母安生了,莫父却过不下去了。
    厂子里有朋友,除了修车,有人陪他下棋,喝酒,但在家,只有一个越来越傻的婆娘。莫父便打电话给莫安安,话说得很直白,大意就是莫安安并非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作为女儿,孝顺亲妈天经地义,如果不能在身边尽到照顾的义务,钱上还要多承担点。
    “你弟还没,还没结婚呢,有好些用钱的地方,该拿你得往外拿。”莫父喝了酒,大着舌头问:“夏衍仲给了你多少钱?”
    莫安安说不清心是在具体哪一刻冷掉的,然而确实是冷了。她对父母的感情里,有怜悯,也有感激,但没有爱。本着那点已经很稀薄的情感,她在网上找了一家距离S城80公里、专门收治老年痴呆患者的养老院,费用她出一半,莫康和莫父合力承担另一半。约定好,过完这年春节,就一起把莫母送进去。
    协议达成,连电话她都很少再打。
    冬天在一步步逼近,T市的气温也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冷一些。这天T市忽然下起大雪,还不到傍晚,屋外便黑压压地,像是深夜似的,只见得到对街的灯光,辨不出建筑的轮廓。
    同事纷纷提前撤离,有几个也来提醒莫安安,但这次的客户有些难缠,要求洋洋洒洒罗列了一堆,待莫安安打完这通网络电话一一核对清楚,办公室人都走光了。
    不巧的是,莫安安的车子前些天发生了剐蹭,送去了4s店,而敖衡这天又出差在外,回来更不知几时。既然注定回家不会太方便,也就不必在乎早晚。
    莫安安把电脑盖上,一一收拾桌上散落的文件。心里盘算着,先去楼下24小时便利店买些吃的垫垫肚子,再想办法回去。
    东西还没有收拾完,手机便响了。
    莫安安看一眼窗外纷纷扬扬的雪,接起电话:“刚忙完么?”
    听筒里传来敖衡的声音:“嗯,提前结束了。”
    莫安安笑起来:“正好,不耽误遛尼古丁。”又瞧瞧外面密如织网似的雪,恍然醒悟说:“这天还是不遛了吧,雪太大。”
    “遛哪门子的狗,”敖衡笑她,“你还在公司么?”
    “在呢。”
    “想也是,我已经在路上了,骑士二十分钟就到,”敖衡说,“接女王回家。”
    末尾五字仿佛不论何时都带着媲美姜汤的魔力,莫安安噗嗤笑出声,说好。
    她把电话挂下,数秒后,敖衡又打了过来,这次只叮嘱了一句:“接我电话你再出来,外面冷。”
    莫安安把电脑装进手提包,心说旁人大概不会想到看似完美的敖衡其实有很多小怪癖,比如不敢坐手扶梯,再比如方才那句话每次他都要说一遍,一旦忘了,还是会认真地特意打电话补充,强迫症似的。
    手机还在不断地往外跳信息,May问她有没有回家,莫安安为让她安心,回复说“快到了”。维希发来了小视频,宝宝伸着手掌,探出窗外抓雪花,叫着“哇塞”,可能是孩子的眼睛太过明亮,莫安安也跟着笑了起来。还有些是公众号的推送,说这是T市八十年来最大一场降雪,尚且预计不准雪何时会停,呼吁市民不要出门,注意防冻。
    莫安安往外看,八十年一见的大雪果真不凡,路灯下,车辆寥寥,望去皆是密匝匝的雪花,在夜幕中纷乱狂舞。
    冰天雪地,还是有人为她奔赴而来。
    手机响了,莫安安背起背包,刷卡关门。她走入这个狂风暴雪的夜晚,向着迎接她的车灯,一步一步,无惧无畏。
    人生尚且不长,但她早已经历过比这更凛冽的风雪。
    在她收拾行囊,辞别夏衍仲和她曾共住房屋的那个清晨。也在她拿到母亲诊断单,在花园徘徊的那个下午。
    雪会下多久,白色累积将几寸,是不是会淹没这个城市,莫安安统统不知道。
    她只知道,走下去,穿过这场风雪,总会迎来黎明。
    ======正文完==========
TOP Posted: 11-14 21:57 #21樓 引用 | 點評
天涯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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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此结束了。以后各位发帖,千万别太监了,对性生活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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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OP Posted: 11-14 21:57 #22樓 引用 | 點評
    梅川裤子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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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事了
    情事了
    敖衡做爱好像不怎么喜欢搞花样,但勃起的频率令人发指,在他第一次射精的时候莫安安以为这个下午已经结束了,裸着身子下床找水喝。她水喝得急,有一些便顺着嘴角躺了下去,顺着她的脖子淌到胸脯。
    站在一边的敖衡盯着那股水,刚疲软下去的小弟迅速回复了精神。
    莫安安喝着水,余光发觉他下身的变化,心头几乎是“咯噔”地一跳,被含着的水呛得咳嗽起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敖衡好像很体贴,一边责备她的疏忽一边上前轻拍她的后背——显然。如果他没在两分钟后就把硬邦邦的东西插进莫安安的身体,这份体贴会显得更加纯粹一些。
    莫安安刚止住咳嗽,下面就被那玩意儿给堵上了。射过一次的敖衡仍然是精神充沛的。他吻了她一会儿,伸出一只手抓住莫安安的手腕,高高束在她的头顶,很优雅地低头去吮吸那颗在她身上坠势渐缓的水珠,舌头轻慢地在她胸口打旋。
    夏衍仲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
    莫安安只给她父母和夏衍仲单独设置了铃声,属于夏衍仲的这首曲子是La  Vie  En  Rose中间的伴奏段,降E调萨克管伴着钢琴,悠扬中带着风情。听见曲子,敖衡动作停了下来,亲了亲她的眼睛,问:“要接吗?”
    不等莫安安摇头,他自己又接着动了起来,时深时浅地顶弄她,用鼻尖轻蹭莫安安的颈窝:“算了,听着这段音乐做吧。”
    莫安安本还有些介意,想要伸手去挂断电话。但下面被敖衡弄得着实舒服,就勾着腿任他抱在怀里做,理智随着肉体的放飞都快颠没了,哪里还顾得上去想音乐的事。这段熟悉无比的调子现在听起来,也不过是段普通的小曲了。
    一个下午的时间,敖衡射过三回,做到太阳已经险险地垂在了西边的地平线上终才结束。  到最后,莫安安说不准自己究竟是做到脱力的,还是饿到脱力的,反正她是真的没有力气了。只能让敖衡抱着去了浴室,一边吃他撕开包装的巧克力,一边看他认真地替自己打沐浴乳。
    晚饭自然也没出去吃,敖衡点了酒店服务,等莫安安选完菜单又斟酌他的口味加了些小食,餐品端上来的时候莫安安还是没力气,他就干脆把餐盘端到了床边,一口口喂她吃。
    就算是小时候生病,莫安安也没有这么娇气地被人伺候过,她不太想这么被敖衡伺候——交易就该有个交易的样子,两人打一炮,你爽我也爽,这就够了,其他的亲昵行为都属于越界。不过这回她还是放弃了挣扎。昨晚夏衍仲回来得晚,她瞪眼到凌晨将近四点才睡着,今晨又醒得早,折腾整整一下午后整个人虚得厉害,考虑到敖衡至少该为此担负一半的责任,她也就毫不心虚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等吃完饭,莫安安眼皮还是止不住打架,就对敖衡说:“你先回去吧,我再睡一个小时,晚点单独走。”
    敖衡把洗干净的车厘子送到她嘴边,似乎性爱之后的热情仍未褪去,说的话还是情意绵绵的:“不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我不放心。”
    但这话一说出来,不知道哪里又触动了莫安安的逆鳞。她脸上马上浮现出了一丝遮掩不住的嫌恶,生硬地推开了敖衡:“别,你别呆在这。”
    敖衡倒也不生气,把车厘子丢进垃圾桶,抽了张纸巾擦擦手,心平气和问她:“怎么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才伺候过自己的人。莫安安收起自己的无名火,往被子里缩了缩,声音轻轻的:“回去吧……别让柯燃一个人在家等你。”
    “你介意这个?”敖衡笑笑,“她不会等我。”
    莫安安又把头探出来一点:“是吗?”
    “嗯。”敖衡给她把被子扯扯好,说,“我们只是住在同一个楼盘,并不是同居。”
    “为什么?”莫安安很快把低落的情绪转换为了好奇,追问敖衡。
    “带人回去过夜的时候碰上对方法定名义上的伴侣……”敖衡想了想说,“还有比这更煞风景的事吗?”
    “那干嘛不离婚呢?”莫安安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问的有点多余,下午聊天的时候敖衡已经跟她解释过了,他们之间还有重要的利益牵扯。
    敖衡看她一眼,他没重复向她解释理由,而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你呢?”他轻声问,“你又为什么不离开他呢?”
    气氛一时有点沉闷。说完敖衡就站了起来:“睡吧,我去外面抽支烟,一个小时后叫你。”
    他拿着烟盒和打火机去了阳台,屋里剩下了莫安安一个人,静谧中房间里的钟表声被放大,啪嚓啪嚓,有节奏地响。莫安安先是盯着敖衡的背影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后来就被浓重的睡意侵袭了,不觉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个小时后,敖衡如约叫醒了莫安安,问她身体好点没有,要不要去医院。
    “我得回家,”莫安安强装无事,一件件把衣服穿起来,见敖衡还是紧皱着眉要来探她的额温,挡下了他的手,“还有工作上的事情必须处理。”
    如果她是因为夏衍仲而非回家不可,敖衡必然会开口阻拦。但她这次搬出来的借口是工作,他没再说什么。
    “你看起来脸颜色不太对,”敖衡说,“自己能行吗?”
    “嗯。”
    “感觉不对就去医院。”
    “我知道。”
    他又叮嘱了两句,见莫安安焦虑地打开手机看时间,不好再继续留她,只得说:“那我送你回去可以吗?”
    “不可以。”莫安安不假思索地答。她看敖衡又像是真的在担忧,未免又生出几分恻隐,“……有需要我会打你电话的。”
    敖衡点点头:“好吧。”
    离开了敖衡,莫安安硬撑着的精神头就丢了一半,她大概是发烧了,头昏昏沉沉地疼,身上也酸痛无力,这种情况下集中精神变得十分困难。路上,她把车开得像是慢吞吞的老年代步车,被好几辆车按了喇叭催促,只好安慰自己安全第一。
    直等到把车在车库里停安稳,莫安安终于长出一口气,她没急着上去,而是对着镜子又照了照自己的脸。平时她上班出门都会化淡妆,刚才从酒店走得仓促,竟然忽视了这个细节。
    她从手提包里翻出口红,仔细地描了一圈,又勾了勾眉。做好这些,莫安安整理了自己混乱的思绪,准备了若干个被盘问时可做应答的理由,才有气无力地往电梯走。
    偷情是心血来潮,也是报复。莫安安觉得自己的心理都扭曲了,她既希望夏衍仲发现她的不对劲,又有些担忧事情败露的后果,害怕和亢奋难分伯仲,按下电梯的时候,她的手指忍不住剧烈地颤抖。
    但回到家,她发现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夏衍仲不在家,屋里黑洞洞的,冰箱指示灯是唯一的光源。莫安安查看了每个房间都没见到夏衍仲,把手机拿了出来。上面只有敖衡问她有没有回到家的信息,自那通未接电话之后,夏衍仲再也没有联系过她。
    无数次,她想过了结这段婚姻,但希望永远大于失望。在这个夜晚,在这间他们一起布置的房间里,暖气蒸得人脸颊发烫,却一点点都无法暖热破碎的心,她最后残存的一点侥幸终于灰飞烟灭。
    莫安安看着那块暗下去的屏幕,强烈的预感几乎在她脑海里铸成了烫金的字。
    我们完了。她想。
    身体的疲惫到了极致,莫安安匆匆扯了张湿巾擦了擦口红就睡了,她睡得很不安稳,梦见了父母,梦见了她的弟弟。久未团聚的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她去厨房端了一盘水果,一切就变了,每个人的表情都是忧心忡忡的,母亲哀怨地问她:“以后你就成了离过婚的女人了,谁还敢要你啊!”
    莫安安忽然惊醒了。一头的湿汗。
    结婚之后她住在T市,父母和弟弟还住在S城,她逢年过节回去看看,但次数不多。一来是自己对他们从小的偏爱心有芥蒂,二来父母也不希望她经常回家,他们觉得莫安安回去太过频繁意味着与婆婆家相处不好,让左邻右里看见了会说闲言。
    她平时只零碎地往家里寄钱,感情上的烦恼是不会跟家人说的。因为就算说了,母亲也只会把所有的原因归结于她不够体贴,以及没有及时地给夏衍仲生个孩子。
    莫安安不否认,她一定程度上被父母影响颇深,但多年来所接受的教育也在促使着她与这种影响做抗衡。这么多年心甘情愿为夏衍仲洗衣做饭出于此,一直纠结却没要孩子也出于此。
    她抽了张纸巾,抬手去擦额头上的汗水,黑暗中忽然传来了夏衍仲的声音:“醒了?”
    莫安安看清他在玩手机,怔了怔,“嗯”了一声,第一反应是去看床头柜的闹钟,凌晨一点半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一会儿了。”夏衍仲含糊其词,“挺晚了,接着睡吧。”
    莫安安口舌很干,床头的水喝光了,于是起床去厨房接水。头晕的感觉仍然不见好,她需要很小心才能不被自己绊倒,走路跌跌撞撞的。不过夏衍仲没注意,他还在聚精会神地玩手机,只叮嘱了她一句:“走路别拖拖拉拉的,楼底下邻居会有意见。”
    莫安安没理会,趿拉着鞋继续往外走,这时夏衍仲又说:“你怎么没倒水,我有点渴,一会儿去顺便去接杯水过来,要凉一点的。”
    没听见莫安安回应,过了一会儿,莫安安还是拖拖拉拉地踩着鞋回来了,手里却是空的。
    夏衍仲直等到妻子关灯上床也没等到预想的东西,这才茫然地问:“水呢?”
    “没有水,”莫安安说。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一个夏衍仲完全不认识的陌生女人,“以后也没有水了。”
    第一场雪
    第一场雪
    夏衍仲一向认为自己对妻子了如指掌。莫安安像花,好看,没什么突出存在感,不过更像一只好拿捏的面团,温吞地没什么脾气,即便偶尔真的动怒了,动动嘴皮子说两句好听话就能轻而易举把人哄回来。
    他在心里把漂亮女人简单地划分为两种,一种是适合上床的,一种是适合娶回家的。柯燃属于前者,莫安安属于后者。
    在这一点上,夏衍仲觉得自己运气不错,他娶了适合娶的女人,同时与适合上床的女人保持着纯粹的肉体关系。如果不是这种行为在这个社会被大众所唾弃,他大概早已忍不住昭告天下。
    但今天晚上,他却有点不安。
    不是因为跟柯燃玩了从前没玩过的刺激游戏,而是因为莫安安很不像莫安安。
    房间还是今天中午他离开时候的样子,莫安安比他回来的早,却没有收拾,热过面包的盘子仍旧放在餐桌上,上面布着残渣,咖啡杯没有洗。刚才让她顺手倒杯水回来这样举手之劳的事情她也不肯做。说话冷冷地。
    莫非是妻子发现了他和柯燃的私下联系?夏衍仲绞尽脑汁,想她举止奇怪的原因。
    “以后我尽量早点回来,”夏衍仲往莫安安身边凑近了一点,用胸膛紧紧贴住她的后背,温声宽慰她,“别瞎想,今天我是去陪客户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台商,一笑脸上褶子比包子面都……”
    “我没兴趣知道这些。”莫安安打断他,她的声音还是异样地冰冷,酷似AI。
    夏衍仲一时卡了壳。
    “我睡了。”莫安安最后通牒似的说。
    夏衍仲呆呆地看莫安安又往外躺了躺,心头涌上了一丝很陌生的惶然。
    他又黏上去,伸手抱住莫安安的腰,把头深埋在她的发间。
    “安安……”夏衍仲叫她。这称呼脱口而出的时候他自己都愣住了,天晓得他有多久没这么叫过莫安安——这是刚恋爱时夏衍仲对莫安安的爱称,后来范铮他们还跟着这么叫,他自己反而很少用了。因为这么叫实在太肉麻,比“宝贝儿”“老婆”“亲爱的”的肉麻更甚,有一股强装青葱的味道。
    一个许久未用的称呼连带让他忆起了他们校园恋爱的日子:莫安安讲究漂亮,即便在冬天也不喜欢穿鼓囊囊的羽绒服,穿着毛呢大衣人倒是苗条精神了,可手脚都是冷冰冰的。为了不让她受寒,夏衍仲总是让莫安安在有暖气的图书馆等着,自己先去各个教学楼的自习室占位,放上书本,在桌子上用便签纸贴上“夏”和“安安”字样再接她回来。这么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时间,但夏衍仲觉得这么做很有骑士精神,反乐此不疲。
    一晃居然这么多年了。
    悬着日光灯管的自习室,铺着红色塑胶的篮球场,永远有人在排队的水房,这些场景亲切得就好像夏衍仲昨日方才亲身经历过一遍,而他明明离开校园已久。
    夏衍仲吸了吸鼻子,他在同龄人中属于走得顺畅的,但此时也忽而生出了一丝时光无情的感慨。
    夏衍仲把搂莫安安的手臂收紧了一些,透过没合拢的窗帘看了眼窗外,说起了浮现在他记忆中的往事:“你记不记得我们两个刚在一起的那一年,一起过的第一个圣诞节?”
    “平安夜那天我问你想吃什么,你说想吃火锅,结果那天下午你们老师拖堂,等接你下课大学城的火锅店全满座了。我心想过节肯定哪里都人多,就灵机一动,打车带你去了城郊的海底捞。”夏衍仲说着轻轻笑了一声,“谁知道城郊的海底捞也是满座的,白瞎那一百多块钱打车费了。”
    莫安安没说话。思绪却也不由自主飘到了那个夜晚。
    当时她跟夏衍仲刚好上没多久,正是情意最浓的时候,恋人要星星也恨不能亲手为对方摘下来。她说想吃火锅,夏衍仲就一定要让她吃到火锅不可,后来她改口说叫个披萨外卖一起吃也不错,夏衍仲却还是坚持在海底捞排了一个半钟头的长队。
    二十岁的夏衍仲就很有哄女人的手段,也是会体贴莫安安的。怕她等太久饿坏肚子,给她买热乎乎的芋泥奶茶,告诉她不要太勉强自己。
    “咱们刚在一起那会儿你在我面前特别放不开,每次约个会吃东西都小口小口的,折腾那么老半天,你就吃了两口肉,几根菜叶子……等吃完饭都已经十二点了,我问你要不要一起住外面,你还跟我扭捏。”说到这,他调笑着拍了拍莫安安的屁股,“扭捏那么长时间,最后还不是要天天跟我睡一张床?”
    莫安安睁着眼睛,无神地望着黑暗中虚空的一处,喃喃说:“是。”
    “送完你回寝室我室友他们都闹腾疯了,谁也没想着我会在平安夜跟你吃一顿饭就安分回去。我被这帮孙子损了半天,正准备跟范铮他们杀一盘LOL,你又给我打了个电话。”
    莫安安几不可闻地倒抽一口气。
    “你说,下雪了,想去看雪。”
    夏衍仲顿了顿,声音有一丝沙哑:“……玩游戏这么多年,我从没鸽过队友,但你在电话里说老家没有下过雪,想和我一起看你人生中第一场雪,我的脑子就什么都没了,立马鸽了那盘游戏,抓着外套就去找你了。”
    莫安安静静地听着,说现在再听这些毫无情绪起伏是假,她的确已经对夏衍仲死心,可是过去的事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而想到这些她又会深深为此动容:凌晨一点钟,夏衍仲在昏黄的路灯下踏破冬天的第一场雪走来,影子周而复始地渐长渐短,直到走近她跟前,黑色的连帽羽绒服下闪烁着一双会笑的眼睛。
    像极了她的英雄。
    莫安安背对着夏衍仲,这天晚上的月亮不太亮,就更难揣测出妻子此时的心情。夏衍仲觉得她好像睡着了,身体沉默得像块石头,并不知道她枕着的枕头已经湿了一片。
    “你是不是困了?”夏衍仲这时候问。
    “嗯。”
    “那就睡吧。”回忆里的美好让夏衍仲也恍惚了,他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很温柔。夏衍仲下身蹭了蹭莫安安:“安安,我就想告诉你……”
    他等着莫安安问“什么”,但困极了的妻子还是沉默,夏衍仲只得索然无味地抛出了心里话:“安安……我可能有时候会迷路,但只有你——只有你是我的家。”
    回应他的只有绵长的呼吸。
    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夏衍仲有点气闷,他支起身子借着月光看莫安安,明明还有好多肺腑之言想要倾吐,但既然人睡着了再说也不过是浪费感情,于是只好钻进被子闭眼睡觉。
    第二天是周日,还沉睡在梦里夏衍仲不到七点就被上司的一个电话吵醒了,那边说客户临时改了主意,原本下周三的会面改到了这天下午,让他麻溜回公司校文件。
    经理那边听起来很着急,这项目是夏衍仲的主笔,他也不敢有差池,穿上衣裳就走了。离开的时候莫安安还睡得很死,夏衍仲还在心里奇怪了一阵:平时他上个厕所她就会被吵醒,今天洗脸刷牙这么大动静怎么居然没反应。
    但疑虑只维持了一瞬,领导发来了一条信息,夏衍仲的注意力迅速被吸引过去了。
    其实如果他伸手摸一摸,或者多看两眼枕边人的脸色,就会发现莫安安并不是贪睡,而是发了高烧。可长久以来形成的“楚河汉界”早成了一种习惯,莫安安的体温烧热了半片床榻,却没让睡在另一侧的夏衍仲发觉半点异常,自然也不会多给予没有洗漱打扮的妻子多余的关注。
    莫安安这一觉一直睡到了中午,醒来也没好转。头晕得仿佛有只破锣在她头顶狂敲,四肢更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很艰难地去卫生间刷了牙,翻找药柜给自己找退烧药吃。因为懒得烧水,她直接就着直饮机里的凉水吞下了药片,吞咽的时候就跟吞下了一块冰似的,凉凉的一路从喉咙滑到胃,冰得她头皮发麻。
    吃下药她头还是昏沉的,但并不想睡,于是虚弱地靠在沙发上摆弄手机。夏衍仲大概是忙,没有给她发信息,屏幕上只有敖衡的三个未接来电。莫安安想给朋友发信息抱怨两句,不当心错手刷开了对方的朋友圈,上面显示好友十分钟前带着孩子去了婴儿浴馆。
    视频里那地方布置得很缤纷,橙红明黄,好友只有一双手入了镜,说孩子调皮、学东西很快云云,伴着明晰的笑意。下面有熟悉的人点赞,宝妈们交流育儿心得,全是莫安安不熟悉的字眼。
    莫安安顿住了要发信息的手,她迟钝地发现,她和朋友走进家庭,也在彼此疏远。
    寂寞铺天盖地而来,比她人生中第一场雪还要密。
    莫安安把手机调回和敖衡的聊天界面,盯着那人的头像发怔。突然,手机像是心有灵犀似的狂震起来。
    敖衡打来了第四通电话。
    发烧
    发烧
    接到敖衡的电话,莫安安第一反应是挂断。
    既然要的是性,那就最好纯粹一点,除了上床一概毋论。她今天病得俨然已经不可能有心思考虑性欲,自然就没有必要和敖衡联系。
    莫安安拇指按下屏幕的按钮准备滑向左侧,鬼使神差地,拇指却不受控制地向右一划——在她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之前,绿色的标志点亮了,来电已接通。
    莫安安眉头微微锁着,眼睛看着屏幕上敖衡两个字,等到电话那边叫了她好几声,才犹豫着把手机靠在了耳边:“喂……”
    “打通你电话好难啊。”敖衡不知是在哪里,话语间夹杂着嘈杂的背景音。莫安安猜测他的唇大概贴话筒很近,因为她不但能在杂声中听很清楚敖衡的话,还能辨别出他说话时的换气声。这使得一句简单的抱怨听上去多了几分暧昧。
    莫安安身体不经意坐直了,语气郑重:“我在忙,有事?”
    “有啊,很重要的事。”敖衡很快说,“昨晚看你状态不对,打电话想确认下今天有没有好一点。”
    “别的呢?”莫安安不信。
    “没有别的了,我又不是某种犬类,怎么可能一天到晚在发情。”敖衡似乎轻轻笑了一声,“所以快告诉我,有没有好一点?”
    生病的时候人很脆弱,这种脆弱既包括生理上的疲惫无力,又包括心理上的低落敏感。敖衡只是送来了一句平淡的问候,莫安安就有点想哭了。这是她今天接到的第一通电话,不是让她改方案、取快递,而是问她身体是否好转,仅此一句,她刚刚还装备完好的硬壳装甲就成了一层遇热将化的霜。
    莫安安一直知道自己有这样的问题。别人对她一点点好,她就忍不住想倾尽所有加以还报,否则心里总是忐忑难安。中学的时候,同桌的女孩子在相识的第一天送她一个硬皮笔记本,后来,莫安安每天早上到校第一件事便是替她打水,每日如此,一直持续到她们毕业。遗憾的是,尽管莫安安付出了很多努力,可她们的友情一直不算太密切,上厕所时莫安安总也不是那姑娘呼唤的首位密友,听说毕业之后同桌还组织过几次聚会,但都没有邀请她。
    那不是莫安安第一次遭遇人际关系的滑铁卢,也不是最后一次——在对人“好”与“不好”之间,她从未学会过该如何去把握这种复杂的平衡。尽管在大学里也交往了三五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可在她们之间,莫安安从不是任何一位的第一顺位友人。工作后和同事只保持稍稍疏远的工作关系,一切反倒更加轻松。
    在敖衡的温柔攻势下,莫安安的冷硬心肠须得十分努力才能堪堪维持,而现在身体难受又逢人嘘寒问暖,她冷漠的一面着实难以保持下去了。
    莫安安没做声,这不过是几秒的时间,但夹在一通问候电话中还是显得有些漫长。敖衡发觉出她的不对劲,用哄人的语气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嗯?告诉我好么?”
    莫安安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手背搭在额头上,顺着敖衡的问话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后又想起电话里对方是看不到她的动作的,于是带着鼻音“嗯”了一声,说:“没事,只是发烧。”
    她手不自觉把手机抓得很紧,听见电话另一端的敖衡和旁人简短地说了些什么,然后他大概是换了个地方——十几秒之后,嘈杂的声音减了一半。
    “量体温了么?”敖衡声音听上去很冷静,语速比平日快很多,“温度是多少,都有什么症状?”
    莫安安这会儿才有了点“敖衡是医生”的认识,老老实实地一一作答:“十分钟前测的是三十八度五,没力气……呃……还有头晕,其他没了。”
    “有没有呕吐和腹泻?”
    “没有。”
    “都采取了什么应对措施?”敖衡问,“衣服有没有穿薄一点,吃退烧药没有?”
    莫安安回答着他的问话,翻找药盒念所吃药物的名称,她虚弱得厉害,找东西也是慢吞吞的,但敖衡一直很有耐心,他不催促,只是静静地听她讲,安抚莫安安要多喝水,注意散热,末了问她饭有没有照常吃。
    虽然只是发烧这样的小病症,敖衡说起相关事项很有专业人员的风度,莫安安被他叮嘱一番,尽管生理上病状依旧,心理的低沉已然大大减轻。她听出敖衡那边似乎有事,就不好意思再打扰他了,为了早点挂断电话便潦草地答:“吃了。”
    敖衡接着问:“吃了什么?”
    莫安安平时不善于撒谎,头脑昏沉之下这件事又变得更加不顺利,语塞半晌,只能看着桌上的果盘杯盏瞎答一气:“苹果、橙子……铁观音……”
    说着说着,她也觉得这么满口胡言挺荒唐的,改口道:“随便吃了点,这会儿准备点外卖,你忙去吧,我没事。”
    敖衡叹了口气——很轻的一声,如果不是听筒离耳朵很近莫安安一定会错过那么轻。他说:“把地址给我,给你送点吃的。”
    莫安安愣了愣,“不行。”她想也不想接着说,“你不能来这儿。”
    她跟敖恒睡本就有些心虚,再把人引到家里,她万万没有这样的胆量——如果有,先被戴上绿帽子的一定是夏衍仲而不是她莫安安。
    敖衡没追问原因,短暂地沉默了片刻:“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咳,见面的时候,打过一个赌。”
    “什么赌?”莫安安问。她丝毫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在莫尔顿酒店那晚,”敖衡提醒她,“我说如果我让你湿透了,我们两个再单独约一次。你说好。”
    “我赢了,现在想兑现这个赌约。”敖衡说。
    莫安安的脸方才是发烧烧得微红,这会儿已经红得仿佛血坠子,敖衡提起莫尔顿酒店她就隐约有点印象了,现在他把前因后果也讲得清清楚楚,她的记忆也完全找了回来,想耍赖都不行。
    “你想跟我上床?”莫安安问,“在我生病的时候?”
    她也说不上怎么回事,问敖衡的时候嘴里发苦,品咂一会儿才觉得苦不是在嘴里,怕是在心里。夏衍仲拿她当保姆,敖衡又能好到哪里?殷勤关怀,无非是还没睡够。
    “安安,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距离你想象中的禽兽程度怕还是要差上一点。”敖衡像在开玩笑,又比开玩笑要严肃,“我当然想跟你上床——任何人都想跟喜欢的人上床,不过时机不是现在。现在我只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莫安安缓缓眨了眨眼睛。一通电话的时间里,她的情绪波动像在坐山车,身上也是忽冷忽热地,不知是对身体好还是不好。
    “安安,”敖衡再次用那种带着些许哄骗意味的声线问她,“相信我好吗?”
    莫安安低着头,努力掩饰声音里的犹豫:“我不是小孩,发烧了能照顾自己。”
    “没有把你当小孩——只是给你送点粥,”敖衡继续用充满磁性的声音蛊惑她,“你喜欢的虾仁粥。”
    莫安安的犹豫不决原或许是五分,被他这么劝诱,性格里那不善拒绝的一面迅速压倒了剩余的顾虑,她用牙齿咬破了唇角一块死皮,给敖衡报了一个地址就果断挂了电话。心说听清楚了算他走运,没听清就拉倒,怪就怪敖衡自己的耳朵不争气吧。
    她前脚放下电话,后脚敖衡的信息就来了,统共两条,分别是:
    OK
    粥大概二十分钟后送到,你饿了的话先吃点水果,记得多喝水。
    莫安安读完这两行字,先是叹服于敖衡的好耳力,联想到刚才的对话,又后知后觉地回问敖衡: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虾仁粥?
    敖衡兴许是在路上奔忙,过了几分钟才回信息:之前吃饭有观察。
    莫安安看完还是很懵:上次吃火锅席间是点了虾仁粥不假,可粥是每人一例,他们每个人都喝完了,敖衡是怎么发现她的偏好的呢?
    生病不宜思考,她偏又按捺不住纠结想来想去,混沌的大脑给出的答案只能是“喜欢”。敖衡说过很多次喜欢,在不同场合,用不同的语气,莫安安不断提醒自己不能当真,但此时此刻,却还是难免在心底有了一丝动摇。
    敖衡喜欢我吗?莫安安呼吸急促起来,胸口仿佛藏了一只开在夏天的花,不顾她意志热烈地倾吐花蕾。然而转瞬莫安安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样的欢愉便又被朔风寒雾扑打过一遭似的稍纵即逝了。
    他喜欢我什么呢?莫安安悲哀地想。除了这具身体,敖衡对我又知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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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雪
    落雪
    莫安安从未觉得二十分钟这样漫长过,一想到敖衡一会儿会来,坐也坐不住了。她挪步到水池旁,鞠一捧水洗了洗面,在灯光下看镜子里的自己。神采较平日里寡了些,但久睡之后皮肤反倒比平常好像还好,只是唇上有很多干纹,于是用化妆棉蘸了温水在唇上按压擦拭,不时瞥一眼墙上的挂钟。
    等她看了那表盘足有三回,入户门铃总算响了。
    莫安安小步跑着去开锁,跑到门廊口将拖鞋踩飞了一只,她按了解锁又去捡鞋,俯身弯腰的时候觉察自己这狼狈的情态很眼熟。细细一想,正是上大学时候急着从寝室冲出去给夏衍仲
    开门的样子。
    她这么想着,那股滚烫的热情不觉冷却了下来。等到给人开门的时候又成了平常冷脸待敖衡的莫安安。
    然而等门开,莫安安却小小吃了一惊。
    ——站在门口的并不是敖衡,而是个梳着齐耳短发的高挑姑娘,她右手拎着打包盒,左手还握着一小簇牛皮纸包裹的向日葵花束,客气地冲莫安安微笑。
    莫安安第一反应是对方找错人了,又自责刚才太慌乱,居然没确认来人是不是敖衡就给人开了锁。
    “请问是莫小姐吗?”未等莫安安开口,那姑娘主动问,声音清亮亮的,咬字爽脆。
    “是我。”莫安安也客套地报之以微笑:“你是……?”
    “我叫陈乔,敖总的助理。”姑娘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敖总今天在外地开会赶不回来,听说莫小姐生病又放心不下,就让我来代劳了——方便让我进去吗?”
    莫安安原打算把东西接下就请对方离开,但进屋的请求是陈乔提出的,她又不好意思开口拒绝,只好把门开大,把人给让了进来。
    陈乔刚一进屋,便动作迅速地换上了自备的一次性鞋套。她问莫安安能否借用厨房,获得首肯之后很有条理地洗手,把粥和其他菜品摆在桌上。
    这一餐不止有虾仁粥,盘子里还装着蒸得松软的鳕鱼柳和两小份素菜。陈乔话不多,只非常委婉地告诉莫安安老板给她额外发了补助,条件是要她照顾病号好好吃饭,完不成任务补贴就要告吹。莫安安听她说话的语气不像在调侃,只得压力很大地在陈乔的注视下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干净了。
    吃完饭,陈乔又要去收拾残羹,莫安安争执不过便作罢。她看着陈乔像完成正经工作一样认真地把向日葵插进换上清水的花瓶,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那个……他今天是去了哪里开会?”
    “他”当然是指敖衡。陈乔了然道:“地点在M城,航程两个小时。”
    “重要的会议吗?”莫安安蹙着眉问。和敖衡的电话打到后来他似乎被人催促了几次,她不想因为自己而给敖衡工作带去麻烦,不管是出于主动还是被动。
    “我跟医院这边业务接触多一点,总公司的事不大清楚。”陈乔说,“应该是重要的吧,听说有高规格领导出席——原本出发的时间要更早,还是因为敖总昨天临时有事才推到了今天。”
    莫安安坐在沙发上,没说话,垂着单薄的肩膀,看上去像是在内疚自责。
    陈乔不清楚这女人和老板的关系,她看着莫安安愁凝眉际的样子,下意识地联想起捧心的西子和葬花的黛玉,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很想问问她在忧愁些什么,但略一踌躇又觉得不妥。于是用冷水冰了毛巾,拧干递给了莫安安,告诉她另一件事:“敖总让我转告您,他明天下午回来,到时候希望莫小姐能兑现约定。”
    说完这句话,陈乔不满地皱了皱眉。敖衡原话并不是这么生硬,他特意把两天的行程缩短到一天大概就是为了这个所谓的“约定”,电话里他提到莫小姐的时候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严厉的boss,甚至带着点讨好。可惜刚才她转述得变了味道。
    好在莫小姐没计较这些,她只是愣了一瞬,随即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陈乔舒了一口气,叮嘱莫安安注意休息,别忘了吃冰箱里预留的晚餐,又含蓄地问莫安安能不能在敖衡面前对今天的工作给个好评,见莫安安欣然应允,便收拾东西离开了。
    药物和食物很快起到了效果,陈乔离开后莫安安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是在下午四点。
    她原本是做着一段梦的——一段十分香艳的梦。背景是间宽敞华丽的酒店套房,窗帘遮了一半,露出半面乌蒙的天空,玻璃上挂着热气遇冷凝成的水珠,每有几颗汇在一起,就会融成一道小小的河流,从窗上蜿蜒着淌下来。
    莫安安眼睛望着那些不断聚集的水珠,却只是木呆呆地望着,神思并不在自己视线所及处,而全沉浸在下半身的快乐里。她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一边抱着她做爱,一边深情款款地吻她的颈。他的手很大,这样抱着她就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在她腰间求索的时候,那股狂热的劲头明明是要摧毁她,却又那么地怜惜不舍,生怕把她弄坏了。
    他们做了一阵,男人没把东西拔出来,很亲昵地用脸颊蹭着莫安安,哄她和自己接吻。唇舌交接,莫安安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烟草气味。
    这是一股很熟悉的味道。
    事实上,熟悉的不止是吻的气息,还包括角落里那张漆木扶手椅,墙上那副复刻的希施金风景画,绵软的咖红色地毯,以及一段飘扬着的,曼妙的乐声。
    莫安安从梦里醒来。现实没有什么酒店套房,也没有和她做爱的男人。她穿着睡衣躺在自家的卧室里,头顶是已经被焐热了的毛巾,只有手机在响。
    La  Vie  En  Rose,夏衍仲的电话。
    电话显然响了有一阵子,因为莫安安找到手机时夏衍仲已经挂了,而在此之前,他已经播过了好几次。莫安安看见一连串的未接来电提示,心底忽然生出了一串疑问:究竟是手机铃先响,还是她的梦先开始?她是听到了手机铃才梦到了敖衡吗?
    可惜梦跟现实的时间线难以进行参照比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莫安安正看着手机发愣,夏衍仲又打来了电话,上来就语气很冲地问:“怎么现在才接?”
    “……我在睡觉。”莫安安说。
    “早上我去上班的时候你在睡,下午打电话还睡——”夏衍仲将话硬生生地卡下了半截。从昨天晚上开始莫安安就很不对劲,那会儿他喝了酒情绪上头还会花心思哄她,现在他简直要被工作逼疯了,听见妻子只是躺在家里舒舒服服睡大觉,心里只万分地不痛快。“不说这个,你现在去打开电脑,把文件夹里一个材料发到我的工作邮箱。”
    莫安安按照夏衍仲的指示去开电脑,找文件给他发过去。夏衍仲这天想必是在公司吃了瘪,脾气臭得要命,他自己记错了保存文件的位置,却一直埋怨莫安安不够机灵,一通短短五分钟不到的通话,他说了好几次的“蠢”字,还问莫安安:“你们公司平时搞活动策划都是用笔和纸办公的吗?难道连基础的文件操作都不会?”
    “夏衍仲。”莫安安被他念得忍无可忍,终于发火了,她这会儿烧已经退了,额头和手脚都是凉的,竟连带着发出的怒气也是凉的。念夏衍仲的名字声音冷静近乎冷漠,隐隐带着嫌恶。
    “让人帮忙不应该是这样的态度。”莫安安话说得很果决,“如果你还用我,就好好说话。”
    突然被唤到全名的夏衍仲呆滞了一秒,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过火了,改转态度笑嘻嘻对莫安安说:“那是对别人,对自家老婆肯定不一样啊——刚才是逗你呢宝贝儿,生气了?”
    “没有。”莫安安回答。她的确没生气,当发现夏衍仲一连打来五六个电话却只是为了让她传文件,她心里居然平静得好似一潭上了冻的冰湖,哪怕扔块石瓦也砸不出一点波澜。
    她亲自选的男人,众多小女生心目中的学长男神,一路从校园走到家庭,现在被证实不过如此。夏衍仲对她未必没有感情——如果没有,他不会像昨天晚上那样抱着她说她是他的家,是他的落脚处和温柔港。可这感情还是太脆弱了,他的在乎微薄如纸,比纸糊的房子还派不上用场。明明是一个能从山海般的数据中揪出一个小数点错误的男人,对妻子从身到心的反常竟一点也没有察觉。
    ——也或许他是察觉了,但觉得并不重要,至少不如眼前这份占据300多兆内存的文档重要。
    莫安安把找到的文件给夏衍仲发了过去,他这时再夸她懂事贤惠,莫安安听在耳朵里也毫无感觉了。她好像被装上了一块强效屏蔽器,夏衍仲口中好也罢或坏也罢,再无法引起她感情上的共鸣。
    莫安安一一关掉打开过的页面,在一份份文件夹右上方点X,点到最后只剩下了一张干净的动画壁纸。从前她不会留意壁纸图,然而今时今日却不由定神多看了几眼。图上是个雪景,夜色,路灯,元素与她刻骨铭心的平安夜一样不落,有趣的却是布局。落雪在图上被画者分成了两个部分,落在屋顶树梢的还白净如棉,而飘在地上的则成了泥污,雪白中透着片片黑斑。
    她静静地看了会儿图。犹豫片刻,在关掉电脑之前,上网下载了份文档,坐在电脑桌前认真修改许久才打印下来。
    那是份离婚协议书。
    【我要给自己正名一下,虽然是隔日更新,可是每次更新字数不算短,真的没有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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